霧氣漸濃,遠處傳來韃靼人巡哨的馬蹄聲,「噠噠」聲撞在崖壁上,驚起一片碎石。牛二虎摸了摸銅角尺,刻痕裡的鉛粉簌簌掉落,混著霧中的水汽,在他掌心凝成藐小的顆粒。他俄然想起王巧兒說過的話:「墨線能驗銅,亦能鑄魂。」現在,手中的火銃、腰間的角尺、硯中的鬆煙墨,何嘗不是匠人手中的「筆」?用這些「筆」,他正在為大明的邊陲,謄寫一道堅不成摧的銅牆鐵壁。
「牛匠作,」張忠的聲音俄然刺破霧氣,驚起幾隻寒鴉,「陛下命你隨駕督戰。」這位陪侍寺人的蟒紋錦袍在霧中泛著暗沉的光,腰間吊掛的火繩荷包上,金線繡的「神機營」三字已被磨得恍惚。他遞來的火銃沉甸甸的,木柄上的「工」字火漆印凹凸不平,牛二虎指尖撫過,觸到幾處因幾次握持留下的凹痕,那是火線將士用汗水和鮮血刻下的印記。
遠處的鷹嘴崖如巨獸舉頭,崖頂的韃靼氈帳裹著厚重的羊毛氈,在霧中若隱若現,好像漂泊的灰蘑菇。西風捲著細沙掠過炮陣,牛二虎眯起眼,瞥見三十步外的拒馬樁上掛著冰棱,每根冰棱都折射著微小的天光,像一串串倒掛的水晶算珠。他不由想起王巧兒在《天工開物·五金篇》講明本裡畫的「辨銅十二圖」,那些用算珠標記的銅錫配比,現在正跟著他指尖的墨線,滲入「銃門」裂縫。
正德二年三月初九,寅時三刻,宣府邊市在拂曉前的薄霧中伸展褶皺。蒼穹似一塊被揉皺的青灰絹帛,星鬥尚未完整隱去,卻已被薄霧洇得恍惚。牛二虎蹲在神機營炮陣後,膝下的夯土凍得梆硬,霜花固結在粗布褲腳,像撒了把碎鹽。他哈出的白氣撞上「明瞳」炮的銅壁,刹時凝成藐小的冰晶,沿著炮身螺旋紋緩緩滑落,好似一條正在冬眠的銀蛇。
東方天涯出現淡青,薄霧中模糊傳來神機營整隊的口令聲。牛二虎站起家,活動著發麻的雙腿,瞥見本身的影子被晨光拉得老長,投在「明瞳」炮上,竟與炮身的螺旋紋疊成一體。他曉得,當太陽躍出鷹嘴崖時,手中的「急驗墨」將化作火星,撲滅火銃,而那些用《天工開物》改進的火器,終將在這片霧靄沉沉的邊市,綻放出比陽光更刺眼的光芒。
這個三十歲高低的匠人麵色黎黑,眼角刻著深紋,左頰有道三寸長的疤痕,那是客歲在鐵匠鋪熔銅時濺傷的。他的頭髮用粗布巾隨便束起,幾縷枯黃的髮絲沾著霜花,好像春季裡未落的枯草。掌心充滿老繭,虎口處裂著幾道血口,卻被他用鬆香細心封過,透著股子匠人特有的堅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