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的日子比兵戈更磨人。甄氏總在月夜彈箜篌,絃聲幽怨得招孤魂。有次掀簾見她描眉,俄然冒了句:"陛下可知中山杏花開了?"驚得螺子黛斷在眉間。倒是郭女王知心,總在子時送來煨在銀吊子裡的百合粥。客歲重陽帶曹叡登高,孩子指著雁陣問:"父皇射得下領頭那隻麼?"我笑著搭箭卻射偏,看箭矢墜入雲海時,忽記起十歲那年,父親也是如許教我射落第一隻鴻雁。
我出世那日,譙縣老宅的百年銀杏簌簌落著金葉子。父親從濟南快馬趕回,鎧甲上還沾著燃燒淫祀祠堂的黑灰。乳母說我喝的第一口羊奶帶著鐵鏽味——那年中平四年的暮秋,黃巾殘部還在兗州流竄,連天空都像被血滲入的麻布。六歲開蒙那天,父親把《詩經》拍在案上,手指導著"青青子衿"那行字:"這世道容不下隻會吟風弄月的墨客。"他腰間環首刀撞在書案角的聲響,比先生戒尺更讓民氣驚。
建安二十二年的銅雀台夜宴,東風黏得人發慌。子建白衣飄飄寫下"飛閣崛其特起",我手裡的玉耳杯快捏碎了。荀彧叔父湊過來講:"至公子何不展箭術掃興?"連發十二箭射落簷角銅鈴,最後一箭掠過子建廣袖。父親撫掌大笑時,瞥見司馬懿在暗處比了三根手指——多年後才懂那是"三思後行"的提示。
黃初三年南征,在廣陵江麵領教了東吳水鬼的短長。那些赤膊男人能水下憋半柱香,專鑿船底。有夜巡查水寨,聞聲小兵嘀咕:"孫權在石頭城擺宴等著收屍呢。"解下織金大氅扔疇昔,轉頭叮嚀張合換雙層陶甕裝火油。濡須口血戰時,浪頭把樓船掀得傾斜,我抓著舵盤任半邊龍袍浸在江水裡。回營見將士們眼神發亮,才懂天子濕了衣裳反倒讓人結壯。
延康元年的雪下得蹊蹺,正月洛陽竟積了半尺厚。接過傳國玉璽那刻,恍忽回到二十年前父親教我讀《韓非子》的傍晚。台下漢室老臣像群淋濕的鵪鶉,華歆念賀表的聲音倒是中氣實足。當夜在太廟守靈,燭火把高祖牌位照得忽明忽暗,冷風捲著雪粒往衣領裡鑽時,彷彿聞聲父親嗤笑:"龍椅可比馬鞍硌屁股多了。"
西征馬超那年,在渭水畔見地了真正的狼群。西涼馬隊舉著火把夜襲,綠眼睛在火光裡活像餓狼。有次中軍帳被掀翻,我和曹真背靠背砍了半夜,劍刃都崩出缺口。天亮時滿地斷箭混著凍成冰的血珠子,踩上去咯吱作響。父親扔來袋馬奶酒:"總算有點曹家兒郎的模樣。"那酒辣得眼淚直流,倒比甚麼嘉獎都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