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這老狐狸愈發難捉摸。上月春獵獻的白鹿皮帶著古怪藥香,昨日又自請鎮守宛城。盯著他襆頭下的白髮,想起建安二十四年雪夜——父親攥著我的手往他方向扯,喉嚨裡咕嚕著"虎睨狼顧",可惜被北風吹散了調。現在每見他低眉紮眼,總狐疑貂蟬冠下藏著另一張臉。
建安五年官渡那場仗,讓我頭回摸到了真正的血腥氣。父親出征前夕把我拎到馬廄給絕影馬刷毛,那牲口噴著響鼻甩了我滿臉唾沫星子。他笑得鎧甲嘩啦作響:"連馬都降不住,將來如何鎮得住天下?"厥後在許昌城甲等戰報,城牆磚縫裡的雪水滲進靴筒,反倒讓我復甦——傳聞曹彰在鄴城砸了半間書房,曹植倒窩在暖閣裡給《白馬篇》添典故。現在想來,父親早看破了我們兄弟的脾氣。
最揪心的還是子建。他在鄄城寫下"煮豆燃萁",急報送到時我正在試冕服。玉帶扣掰斷兩枚,還是郭女王捧著《論語》來勸:"君子篤於親。"厥後他進京賠罪那日,禦廚做了蜜漬梅子。可隔著十二道珠簾,見他鬢角白髮,送到嘴邊的梅子又擱回金盤。前些日醉酒,竟讓鐘繇把《洛神賦》抄滿屏風,驚醒時月光正照在"淩波微步"上,恍忽見甄姬裙裾從字裡行間飄過。
九品中正製推行那年,潁川陳氏的老太爺拄拐闖宮,族譜差點戳到我鼻尖:"魏王這是要斷寒弟子路!"我指著宮門外列隊的士子:"穿粗麻衣的墨客,十個有九個腳纏血布——從幷州走到洛陽,夠磨穿三雙草鞋。"厥後汝南袁氏旁支帶著田單投蜀,我倒鬆了口氣。這燙手山芋扔給孔明,總比爛在自家鍋裡強。
建安十三年赤壁那把火,燒透了我骨子裡的天真。帶著三百死士在烏林找渡口時,江風裹著火油味往喉嚨裡灌。有個荊州降兵俄然指著對岸喊"火鷓鴣",轉眼整片天都燒紅了。張遼老將軍把我按進泥塘的刹時,他後背已紮滿帶火的箭矢。那晚蜷在殘破樓船裡,攥著他給的半塊虎符,對岸戰鼓震得胸腔發麻。終究曉得父親常說"慈悲心腸要藏在鐵甲底下"是甚麼意義。
延康元年的雪下得蹊蹺,正月洛陽竟積了半尺厚。接過傳國玉璽那刻,恍忽回到二十年前父親教我讀《韓非子》的傍晚。台下漢室老臣像群淋濕的鵪鶉,華歆念賀表的聲音倒是中氣實足。當夜在太廟守靈,燭火把高祖牌位照得忽明忽暗,冷風捲著雪粒往衣領裡鑽時,彷彿聞聲父親嗤笑:"龍椅可比馬鞍硌屁股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