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最讓我不解,乃至於產生惡感的,是“老萊娛親”和“郭巨埋兒”兩件事。
當時的《二十四孝圖》,早已不知去處了,目下統統的隻是一本日本小田海僊所畫的本子,敘老萊子事雲,“行年七十,言不稱老,常著五色斑斕之衣,為嬰兒戲於親側。又常取水上堂,詐跌仆地,作嬰兒啼,以娛親意。”約莫舊本也差未幾,而招我惡感的便是“詐跌”。不管違逆,不管孝敬,小孩子多不肯意“詐”作,聽故事也不喜好是謊言,這是凡有稍稍留意兒童心機的都曉得的。
我至今還記得,一個躺在父母跟前的老頭子,一個抱在母親手上的小孩子,是如何地使我產生分歧的感觸嗬。他們一手都拿著“搖咕咚”。這玩意兒確是敬愛的,北京稱為小鼓,蓋即也,朱熹曰:“,小鼓,兩旁有耳;持其柄而搖之,則旁耳還自擊,”咕咚咕咚地響起來。但是這東西是不該拿在老萊子手裡的,他應當扶一枝柺杖。現在這模樣,的確是裝佯,欺侮了孩子。我冇有再看第二回,一到這一葉,便緩慢地翻疇昔了。
這些話,名流們天然不免要掩住耳朵的,因為就是所謂“跳到半天空,罵得體無完膚,——還不肯罷休。”並且文士們必然也要罵,覺得大悖於“文格”,亦即大損於“品德”。豈不是“言者心聲也”麼?“文”和“人”當然是相乾的,固然人間世本來千奇百怪,傳授們中也有“不尊敬”作者的品德而不能“不說他的小說好”的特彆種族。但這些我都不管,因為我幸而還冇有爬上“象牙之塔”去,正不必如何謹慎。倘若偶然中竟已撞上了,那就馬上跌下來罷。但是在跌下來的半途,當還未到地之前,還要說一遍:
隻要對於口語來加以暗害者,都應當滅亡!
至於玩著“搖咕咚”的郭巨的兒子,卻實在值得憐憫。他被抱在他母親的臂膊上,高歡暢興地笑著;他的父親卻正在掘洞穴,要將他埋掉了。申明雲,“漢郭巨家貧,有子三歲,母嘗減食與之。巨謂妻曰,窘蹙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盍埋此子?”但是劉向《孝子傳》所說,卻又有些分歧:巨家是富的,他都給了兩弟;孩子是才生的,並冇有到三歲。結末又大略相像了,“及掘坑二尺,得黃金一釜,上雲:天賜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奪!”
每瞥見小門生歡天喜地地看著一本粗糙的《兒童天下》之類,另想到彆國的兒童用書的精彩,天然要感覺中國兒童的不幸。但回想起我和我的同窗小友的童年,卻不能不覺得他幸運,給我們的永逝的光陰一個哀思的記念。我們當時有甚麼可看呢,隻要略有丹青的本子,就要被塾師,就是當時的“指導青年的前輩”製止,嗬叱,甚而至於打手心。我的小同窗因為專讀“人之初性本善”讀得要古板而死了,隻好偷偷地翻開第一葉,看那題著“文星高照”四個字的惡鬼普通的魁星像,來滿足他老練的愛美的本性。明天看這個,明天也看這個,但是他們的眼睛裡還閃出復甦和歡樂的光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