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的陽光剛在荷葉上點染金箔,青石板小徑便傳來竹簍輕晃的“咯吱”聲。農夫提著半簍新藕踏出院門,褲腳未及曬乾的水痕在晨光裡泛著虹彩,腰間繫著的菖蒲繩已染了層淡綠,恰是日日蹚過荷塘時沾的水色。他放下竹簍,簍底墊著的新奇荷葉還帶著晨露,十幾節新藕橫臥其間,表皮潤白如羊脂,節疤處凝著的淤泥竟似被巧手描了幾筆淡墨,更襯得藕身通透如浸在琉璃盞中。
藥吊子是粗陶燒的,釉色班駁如老荷枯葉,擱在紅泥小爐上正冒起細煙。葉承天不消井水,卻將竹盞裡的露水傾入吊子,清冽的水響驚飛了蹲在窗台上的麻雀——那露水原是六合在荷葉上寫的詩,帶著夜露的涼與朝暉的暖,未沾人間炊火氣,最合煎這味升清降濁的藥。待水將沸未沸,他從青瓷罐裡取出半塊陳磚,磚麵還留著藥王廟舊牆的苔痕,磚角刻著的“保民”二字已漫漶不清,卻能摸到凸凹處凝著的百年藥香,混著磚縫裡的土腥氣,像是把工夫都熬進了肌理。
“陽氣過亢則折,草木最懂韜光。”葉承天摘下片卷邊的荷葉,對著光見葉肉已有些發脆,邊沿的鋸齒因失水而微卷,“就像人在暑天暴曬後要躲進樹蔭,荷葉在中午收斂邊沿,既是存住葉底的潮氣,也是避過毛蟲最活潑的時候——你看這蟲眼,都在葉片攤開的朝陽麵,卷邊處反而完整。”他指尖劃過另一片伸展的晨葉,葉脈柔韌如幼鹿的筋,葉背的絨毛還帶著夜露的潮氣,“卯時六合陽氣初升,陰氣未退,葉子借這陰陽相濟的力道完整伸展,吸足露水後絨毛飽滿,蟲豸近身便被滑溜溜的露水壓住腳步,天然無從下口。”
阿林摸著淩晨無蟲的荷葉,觸感如嬰兒手背般柔滑,而中午的卷邊葉已有些粗糲,像被曬老的綢子。他俄然明白,師父昨日不讓用巳時後的露水煎藥,原是草木在不應時候藏著分歧的性靈:淩晨的葉是伸展的藥引,帶著天與地未分的清潤;中午的葉是收斂的盔甲,藏著陽盛則止的聰明。就像農夫腰間的菖蒲繩要趁晨露未乾時編,炒白扁豆要在日頭最毒時曬,本來醫者手裡的每味藥,都是踩著工夫的節拍采來的光陰奉送。
風過竹簾,將案頭的醫案紙掀起一角,暴露昨夜漏寫的半句:“醫者之仁,在識草木之性,順陰陽之序。”而窗外的天下,正用綻放的荷花、轉動的露水、勞作的歌聲,為這半句做著最新鮮的註腳——本來暑熱蒸騰的人間,向來都不缺清冷的奉送,當醫者的目光與草木的靈性在晨光裡相遇,每一滴露水、每一片葉脈、每一聲勞作的吟唱,便都成了療愈的藥引,在六合的大藥爐裡,熬著最和順的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