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配房的雕花木門“吱呀”推開,郎中袖口的艾草香先湧了出去。林硯之躡手躡腳蹭到廊下,隔著竹簾瞥見七歲的虎娃正燒得滿麵通紅,小被褥被踢得混亂。郎中指尖搭在虎娃腕上,另一隻手從藥箱裡取出個粗陶藥罐,倒出淺綠的藥汁:“石膏三錢,淡竹葉二錢,粳米一合,先煎去渣,溫服半碗。”他說話時,袖口滑落,暴露小臂上三道淺紅的燙疤,像極了曬乾的丹蔘切片。
拂曉前的播種:
光緒二十三年,揚州鹽商之妻患怪病,每日午後潮熱如焚,半夜卻盜汗不止,遍請名醫無效。林硯之診其脈,左寸細數,右關弦滑,觀其舌,舌尖紅而根部苔白厚。弟子們爭辯不休,有的說屬陰虛內熱,有的以為是濕熱內蘊。他卻一笑:"此《傷寒論》'陽微結'證也,病在半表半裡,兼夾痰飲。"遂以小柴胡湯化裁,去人蔘,加瓜蔞仁、茯苓,三劑後潮熱退,再以桂枝茯苓丸調度月餘而痊。他趁機教誨弟子:"仲景方如將兵,需知變通,病有百般竄改,方無一成穩定,此所謂'應用之妙,存乎一心'。"
“小公子瞧得出神?”陳伯俄然昂首,眼角的皺紋笑成曬乾的橘皮,手中的行動卻不斷,“這黃芪要挑斷麵菊花心的,老根發柴,嫩須又失了藥力。”他拈起一片橫切的藥材,對著天光轉動,淺黃色的截麵上,精密的放射狀紋理果然像朵未綻的秋菊。林硯之忍不住伸手,指尖觸到冊頁般粗糙的表皮,俄然想起父親書案上那本被翻得卷邊的《本草綱目》,現在正躺在他的布包裡,壓著半張墨跡未乾的臨摹畫——昨日他偷描賬房先生的《令媛方》,被父親發明時,硯台裡的墨汁正洇濕了孫思邈的袖口。
暮色裡,懷瑾又一次擦拭匾額,“精”字右下角的紫芝紋在餘暉中微微發亮。他俄然明白,曾祖父當年在藥王廟夢見的,不是孫真人的衣袂,而是每個醫者與生俱來的任務:當人間有病痛如長夜,便化作燈燭,以精誠為芯,以仁心為油,照亮每個在病苦中跋涉的靈魂,讓超越百年的醫案,終究都化作患者眼中重新亮起的星光。
藥吊子在紅泥小爐上咕嘟作響時,懷瑾俄然瞥見藥煙在窗紙上投出孫真人的剪影,衣袂間的紫芝紋與匾額上的木紋堆疊。婦人一勺勺喂著藥湯,小兒的咳聲垂垂輕了,到五更天,竟沉甜睡去,掌心的青色褪成淡粉,像初春將綻的梅蕊。
窗外的蟬俄然叫得急了,樹影間漏下的夕照,正照在父親鬢角的白霜上。林硯之這纔想起,上個月父親為豪門後輩開蒙,受了風寒咳了整宿,卻對峙不消貴價的川貝,隻讓母親煎了碗枇杷葉水。本來書香家世的案頭,除了經史子集,早就在角落為他留了半席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