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姬的心在絞痛,當她瞥見項王倔強的嘴唇轉成了紅色,他的眸子收回冷冷的玻璃一樣的光輝,那雙眼睛向前瞪著的神情是那樣的可駭,使她忍不住用她廣大的袖子去掩住它。她能夠感覺他的睫毛在她的掌心短促地翼翼扇動,她又感覺一串冰冷的淚珠從她手裡一向滾到她的臂彎裡,這是她第一次曉得那豪傑的叛徒也是會墮淚的植物。
虞姬托著腮凝想著。冷冷的風劈麵吹來,把她肩上的飄帶吹得瑟瑟亂顫。她俄然感覺冷,又感覺空虛,正像每一次她分開了項王的感受一樣。如果他是那熾熱的,充滿了燁燁的光彩,噴出刺眼欲花的ambition的火焰的太陽,她便是那接受著,反射著他的光和力的玉輪。她像影子普通地跟從他,顛末烏黑的暴風雨之夜,顛末疆場上非人的可駭,也顛末饑餓,頹廢,顛沛,永久的。當那叛軍的魁首騎著天下聞名的烏騅馬一陣暴風似地馳過的時候,江東的八千後輩總能夠看到前麵跟從著虞姬,那慘白,淺笑的女人,緊緊控著馬韁繩,淡緋色的織錦大氅在風中鼓盪。十餘年來,她以他的壯誌為她的壯誌,她以他的勝利為她的勝利,他的痛苦為她的痛苦。但是,每逢他睡了,她單獨掌了蠟燭出來巡營的時候,她開端想起她小我的事來了。她思疑她如許儲存活著界上的目標究竟是甚麼。他活著,為了他的壯誌而活著。他曉得如何應用他的佩刀,他的長矛,和他的江東後輩去獲得他的皇冕。但是她呢?她僅僅是他的高吭的豪傑的吼怒的一個微小的反響,垂垂輕下去,輕下去,終究死寂了。如果他的壯誌勝利的話――
他們立在帳篷的門邊。《羅敷姐》已經成了序幕,但是合唱的兵士更多了,那哀思的,簡樸的節拍從四周山腳下悠婉轉揚地傳過來。“是江東的俘虜在記念著故鄉?”在一陣沉默以後,項王說。“大王,這歌聲是從四周傳來的。”
夜風絲溜溜地吹過,把帳篷頂上的帥字旗吹得豁喇喇亂卷。在帳篷裡,一支紅蠟燭,燭油淋淋漓漓地滴下來,淌滿了古銅高柄燭台的浮雕的碟子。在淡青色的火焰中,一股一股乳紅色的含著淡薄的嗆人的臭味的煙裊裊上升。項羽,那馳名天下的江東叛軍魁首,巍然地跽在皋比毯上,腰略向前俯,用左肘撐著膝蓋,右手握著一塊蘸了漆的木片,在一方素帛上沙沙地畫著。他有一張粗線條的臉龐,皮膚微黑,闊大,剛毅的方下巴。那傲岸的薄薄的嘴唇緊緊抿著,從嘴角的微渦起,兩條倦怠的皺紋深深地切過兩腮,一向耽誤到下頷。他那烏黑的眼睛,固然悄悄蒙上了一層愁悶的紗,但當他抬起臉來的時候,那烏黑的大眼睛裡卻跳出了隻要孩子的天真的眼睛裡纔有的焰焰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