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他們號稱十萬,但是明天經我們痛痛快快一陣大殺,據我估計,決不會超越七萬五的數量了。”他伸了個懶腰。“明天這一陣廝殺,不管如何,總挫了他們一點銳氣。我猜他們這兩天不敢衝上來應戰了。――哦,想起來了,你叮嚀過軍曹預備滾木和擂石了冇有?”
他們立在帳篷的門邊。《羅敷姐》已經成了序幕,但是合唱的兵士更多了,那哀思的,簡樸的節拍從四周山腳下悠婉轉揚地傳過來。“是江東的俘虜在記念著故鄉?”在一陣沉默以後,項王說。“大王,這歌聲是從四周傳來的。”
“如何了,虞姬?有人來劫營了麼?”
“冇有,冇有。但是有比這個更可駭的。大王,你聽。”
項王骨碌一聲坐了起來,霍地一下把小刀拔出鞘來。
“大王倦了,先歇息一會吧,統統已經照您所叮囑的做去了。”她遵循著每晚牢固的事情做去。服侍他睡了以後,就披上一件大氅,一隻手拿了燭台,另一隻手護住了燭光,悄悄地出了帳篷。夜是悄悄的,在迷□的薄霧中,小小的淡紅色的篷帳綴遍了這土坡,在帳子縫裡漏出一點一點的火光,正像夏夜裡遍山開滿的紅心白瓣的野豆花普通。戰馬嗚嗚悲嘯的聲音卷在風裡遠遠傳過來,守夜人一下一下敲著更,繞著營盤用單調的法度走著。虞姬裹緊了大氅,把廣大的袖口遮住了那一點燭光,防它被風吹滅了。在黑暗中,守兵的長矛閃閃地收回微光。馬糞的氣味,血腥,乾草香,悄悄地在清澄的夜的氛圍中飄零。
夜風絲溜溜地吹過,把帳篷頂上的帥字旗吹得豁喇喇亂卷。在帳篷裡,一支紅蠟燭,燭油淋淋漓漓地滴下來,淌滿了古銅高柄燭台的浮雕的碟子。在淡青色的火焰中,一股一股乳紅色的含著淡薄的嗆人的臭味的煙裊裊上升。項羽,那馳名天下的江東叛軍魁首,巍然地跽在皋比毯上,腰略向前俯,用左肘撐著膝蓋,右手握著一塊蘸了漆的木片,在一方素帛上沙沙地畫著。他有一張粗線條的臉龐,皮膚微黑,闊大,剛毅的方下巴。那傲岸的薄薄的嘴唇緊緊抿著,從嘴角的微渦起,兩條倦怠的皺紋深深地切過兩腮,一向耽誤到下頷。他那烏黑的眼睛,固然悄悄蒙上了一層愁悶的紗,但當他抬起臉來的時候,那烏黑的大眼睛裡卻跳出了隻要孩子的天真的眼睛裡纔有的焰焰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