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順手拖過一本教科書來,頭枕在袖子上,看了幾頁。他彷彿又回到了疇前那不大識字的春秋,一個字一個字吃力地認,也不曉得唸的是甚麼。忽見劉媽走了出去道:“少爺,讓開點。”她取下肩上搭著的桌布,鋪在桌上,桌腳上縛了帶。傳慶道:“如何?要打牌?”劉媽道:“三缺一,打了電話去請舅老爺去了。”說著,又見打雜的出去換上一隻一百支光的電燈膽子。傳慶隻得清算了講義,還是回到樓上來。
他終究因為仇恨劉媽的原因,隻求脫身,承諾去見他父親與後母。他父親聶介臣,笠衫內裡罩著一件油漬斑斑的雪青軟緞小背心,他後母蓬著頭,一身黑,麵劈麵躺在煙鋪上。他上前呼了“爸爸,媽!”兩人都似理非理地哼了一聲。傳慶內心一塊石頭方纔落了地,猜著明天約莫冇有事犯到他們手裡。他父親問道:“學費付了?”傳慶在煙榻中間一張沙發椅上坐下,答道:“付了。”他父親道:“選了幾樣甚麼?”傳慶道:“英文汗青,十九世紀英文散文――”他父親道:“你阿誰英文――算了罷!蹺腳驢子跟馬跑,跑折了腿,也是空的!”他後母笑道:“人家是少爺脾氣。大不了,家裡請個補課先生,隨時給他做槍手。”他父親道:“我可冇阿誰閒錢給他請家庭西席。還選了甚麼?”傳慶道:“中國文學史。”他父親道:“那可便宜了你!唐詩,宋詞,你早讀過了。”他後母道:“彆的本領冇有,就會偷懶!”
我給您沏的這一壺茉莉香片,或許是太苦了一點。我將要說給您聽的一段香港傳奇,恐怕也是一樣的苦――香港是一個華麗的但是哀思的城。
屋子內裡,黑沉沉的穿堂,隻瞥見那朱漆樓梯的扶手上,一線流光,迴環盤曲,遠遠的上去了。傳慶躡手躡腳上了樓,覷人不見,一溜煙向他的寢室裡奔去。不料那陳腐的地板吱吱格格一陣響,讓劉媽聞聲了,劈麵攔住道:“少爺返來了!見過了老太太冇有?”傳慶道:“待會兒用飯的時候總要見到的,忙甚麼?”劉媽一把揪住他的袖子道:“又來了!你彆是又做了甚麼負苦衷?鬼鬼祟祟地躲著人!趁早去罷,打個照麵就完事了。不去,又是一場氣!”傳慶俄然年紀小了七八歲,咬緊了牙,抵死不肯去。劉媽越是推推搡搡,他越是挨挨蹭蹭。劉媽是他母親當初陪嫁的女傭。在家裡,他憎厭劉媽,正如同在黌舍裡他憎厭言丹朱普通。寒天裡,人凍得木木的,倒也罷了。一點點的微溫,更使他感覺冷的徹骨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