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沈三叔畢竟是落空了昔日的光環。他在悠悠眾口中成了一個笑談,自沈三叔的母親去世後,沈三叔更是荒唐好笑。街談巷議皆是他如何的捧伶人,逛花街柳巷,抽鴉片,打小廝。他的雙目無光,平凡人遇見了,也不言語一聲,雖不避著,倒是睜眼瞎普通,徑直地走了疇昔。背後裡都以為他是個失心瘋,“呶,這裡出了題目。”立在他身後,風趣地指了指其腦袋,拉扯他腦後拖著的辮子,然後鬨堂大笑,滿街的人圍著起鬨,沈三叔氣定神閒地充耳不聞。
“疇前的時候,凡人見了縣令皆要拜首叩首的,舉人卻不消。現在分歧了,誰也不消打千施禮了,三綱五常在那裡?人倫日用在那邊?天下要大亂了。”他的目光盯視著遙遙地門前的水麵,蜿蜒的河道在沈第宅外依依西去,被殘陽染的高低血紅。
一陣瓢潑大雨襲來,颳倒了孔廟前的那株大銀杏樹。把泥垢、碎石和血汙洗刷的滿城滿街,到處是摻了興國塔粉泥的汙水。城裡亂了套,紛繁傳言是軍閥惹怒了孔賢人,炮彈把興國塔下彈壓的妖孽放了出來,要作踐人間了——水滸裡的橋段,因為深嵌在腦海裡,被很天然地移植了過來。
我就在這“依依喔喔”的環境聲裡長大,經常我也會溜到沈第宅去蹭點吃的,沈三叔就會拿出一點新樣糕點,分給我們一眾孩子吃,有貼著紅蘿蔔條的發糕,一咬下去,是沉船顛覆了半截的酥軟;有寒香暗透的桂花糕,膩膩的香氣裡混著米的甜香……這類種的氣味稠濁著,吃著吃著,沈三叔也從一個風華正茂的留著烏黑三股油鬆大辮的青年,留起了一撮髯毛,像羊頷下的山羊鬍,零零地掛在他木然地臉上,大師都說像極了沈師爺。
這於他是一種新奇的體驗。未始不是另一種惹人重視之點。已經是民國了,他仍舊是把額首刮的青光鋥亮,抹上頭油,拖著他引以高傲的辮子,貳內心是不認同民國的,歸根結底是不認同民國的教誨,他這類新式私塾出來的才子,卻無半碗飯吃,可見各級官員也是睜眼瞎。
“期間是越來越壞了。”沈三叔喃喃自語。自從財帛花光後,他就寓在沈第宅門前的大青石上,時而看落英繽紛,時而看木葉儘脫。光陰就如是地逝去了,他的辮子也日漸稀朗,但是那股子頭油的芳香氣,還是不減,他就是有這股子硬氣。
曹縣長的散兵遊勇敵不過加農炮的狂轟濫炸,昂首繫頸出城納降。
四人哈哈大笑,把盞言歡,滿腔幽怨,化在這杯中的乾坤裡,消受這暮春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