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平陵事情前三月,洛陽城俄然風行起小兒夜啼的癔症。司馬懿告病那日,我正蹲在太液池邊喂錦鯉。老太傅的肩輿從角門出去時,車簾被風吹起一角,我瞥見他朝服下暴露半截紮甲。曹爽次日出城謁陵,鑾駕的鸞鈴聲在官道上響了半日。張讓慌鎮靜張跑來時,我正在臨蔡邕的《熹平石經》,他髮髻狼藉得像雞窩:"陛下!司馬太傅帶著死士把武庫占了!"
這些年在鄴城活得像個老農。驚蟄教丫環小翠浸穀種,她總把秈米和粳米攪混;白露帶著家仆釀菊花酒,罈子封泥時總被野貓扒開。客歲在菜畦挖出枚生鏽的箭鏃,磨亮了對著日頭照,恍忽瞥見建安年間官渡沖天的火光。前日曬書時翻出箱舊衣裳,抖開那件十二章紋的袞服,蛀蟲咬出的洞穴眼比當年奏摺上的批紅還密。
今晨有洛陽驛馬來,說改封邵陵縣公的聖旨已過虎牢關。接旨時我正給新栽的桃樹剪枝,剪刀"噹啷"掉進井裡,驚散了水麵下屬馬師的臉。宣詔的侍郎靴底沾著洛陽紅土,那色彩和當年被拖出太極殿時,指甲縫裡摳下的丹墀漆一模一樣。傍晚時小翠說漚肥的土發燙,我伸手去探,卻被地氣灼紅了掌心——四十年前被扶上龍椅那日,鎏金禦座也這般燙人脊梁。
嘉平元年改元的聖旨是我親手鈔繕的,墨跡未乾就被司馬師抽走。那年夏季特彆冷,批奏摺的硃砂筆凍住了,嗬氣化冰時白霧蒙在麵前,倒像回到了八歲那年先帝病榻前的藥氣。有天在蘭台翻到《史記·呂太後本紀》,正看到"為人剛毅"四字,司馬昭俄然帶著甲士闖出去,說我前日作的《蟋蟀賦》是調侃時政。那篇賦子不過是在牆角聽蟲鳴時寫的,現在倒成了"怨望之詞",硯台裡未乾的墨汁潑了滿案,像極了潑在雪地上的汙血。
齊王府頭半年,夜夜夢見洛陽宮的銅雀鳴叫。老管家劉椿是司馬家派來的,教我看帳本時總用戒尺敲桌角:"主公請看,這八百畝水田的租子......"有回我在田單上畫了隻禿鷲,他臉憋得紫紅也冇敢吱聲。開春在府庫翻出架舊箜篌,調絃時崩斷的琴絃在臉上抽出血痕。那曲《陌上桑》總彈不成調,倒是驚飛了簷下築巢的燕子。
頭兩年過得倒像提線木偶。每日天不亮就被曹爽從被窩裡拎出來,他身上的酒氣混著脂粉味能把人熏個跟頭。有回我正臨摹衛夫人的《筆陣圖》,他醉醺醺奪過狼毫筆,在《勸農詔》上批了個"閱"字,墨點子濺了滿案。司馬懿倒是恭謹,每次奏事都跪在五步開外,聲音輕得像飄在湯餅上的蔥花末。我總狐疑他在數我袖口沾了多少糕餅渣——那會兒最愛偷藏羊乳酥,龍袍袖袋裡總黏著糖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