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第一次摸進典客署的檔案庫。月光從木牘裂縫漏出去,照見扶蘇請命減賦的奏疏,硃砂講明洇開了大片紅痕,像渭河裡漂著的殘陽。我數著奏章上的劃痕,終究在某卷竹簡後背找到父皇的私印——隻要議儲君的文書才需求蓋阿誰玄鳥紋的印鑒。
十二歲生辰那日,父皇賜了我第一柄青銅劍。劍身刻著"子嬰"二字——那本該是長兄扶蘇的佩劍。我抱著劍匣在蘭池宮廊下蹲到掌燈時分,看著宮娥們提著紗燈倉促走過。趙高找到我時,我正在用劍尖劃牆上的青苔。"公子可知為何陛下賜此劍?"他的皂靴碾碎了幾片枯葉,"扶蘇公子昨兒個在廷議上說該緩征隴西民夫。"
轉年開春,驪山皇陵滲水的動靜和齊地饑荒同時傳來。我在上林苑射鹿時,趙高把饑民暴動的奏報折成了紙鳶。"陛下您看,這鳶尾要墜不墜的才飛得穩妥。"他放手任那捲帛書飄進獵場,恰好蓋在一頭中箭的麋鹿眼睛上。當晚蒙毅就被下了蠶室,傳聞他受刑時罵聲震落了詔獄梁上的灰。
那天以後我染上了聞不得墨味的弊端。看到竹簡就想起李斯詔獄裡寫的《諫逐客書》,那些字會在絹帛上爬動,最後都變成"扶蘇"二字。趙高開端代我批紅,他的硃砂印越來越像血漬。有次恍忽間瞥見他袖口暴露玄鳥紋的玉帶鉤,那本該跟著父皇葬在驪山地宮的。
上郡來的急報是半夜到的。中尉闖進寢殿時,我正抱著那柄"子嬰"劍發楞。青銅劍鞘上映著跳動的燭火,恍忽間竟像扶蘇自刎時濺起的血花。趙高搶在我前頭扯開漆封,竹簡裂開的脆響讓我打了個寒噤。"逆臣扶蘇伏法"六個字被火把照得忽明忽暗,李斯俄然在殿外求見,他的玉笏撞上門框的聲音格外刺耳。
那年七月熱得變態,沙丘台夯土牆縫裡排泄柏木的油脂。我蜷在龍輦暗格裡,聽著外頭三十六輛副車軋過官道的聲響。趙高把聖旨塞給我時,帛布上還沾著李斯的汗漬。"長公子扶蘇接旨自裁"那幾個字寫得傾斜,倒像蒙毅侄兒鬥雞輸了時寫的欠條。
指鹿為馬那場朝會,我實在聞到了鹿血味。那牲口被牽進宣室殿時,後腿還帶著箭傷,血珠子滴在白玉磚上,像極了當年扶蘇劍穗的珊瑚串。趙高把韁繩塞進我手裡,鹿角蹭過冕旒,十二串玉珠子全絞在了一起。"陛下說說,這是鹿是馬?"他指甲掐進我虎口,我數著殿下三十四位說是馬的官員,俄然認出最末阿誰綠袍少年,竟是李斯最小的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