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同窗們一起，在人流中，想起分開重慶時，特地轉道去郊區看生父的墓。墓在一片隻種雜糧的荒漠嶺上，不過是在埋他的骨灰的土上麵，堆了些石頭，一些大大小小的亂石，壘成一個小堆，算是標記。連個起碼的碑石、連個名字也冇有，中間亂堆了一些南瓜藤玉米稈，山坳下種了紅苕高粱。看來他的鄉村老婆和兩個兒子，也想把他忘記。當然，多少年來每個月他得給另一個非婚生的孩子十八元錢，這麼大筆錢，誰能按捺得住怨氣？還不消說他的心向來都未真正屬於這一家，固然他冒死勞作乾活，實施一個丈夫和父親的任務。

母親上床後，與我的身子捱得極近，我很不風俗往內裡挪了挪，她扯過她的棉被給本身蓋上。架子床靠牆一邊橫擱了一個窄窄的木板，上麵放了夏天衣服和一個個用布包起來的小承擔。弄得一張床不倫不類的，並且略不重視，一昂首，就會撞上。我忍不住說：“床下有箱子，另有五屜櫃，都裝不下了？”

這幾句我聽清楚了，我對母親說：“我要睡著了，明天我給你錢就是了。”

呼吸著母親的氣味，我想，她不過才六十二歲的人，腦筋卻真是老了。

母親也不問我的環境，在外邊乾些甚麼，她仍然不把我當一回事。不過她問，我能說甚麼呢？假定我奉告她，她的第六個女兒靠寫詩寫小說餬口，她必然不會信賴也不明白。我已經二十六歲，往二十七歲靠了，她也冇有問一問我有冇有談工具，甚麼時候結婚。也能夠她明白，我這類女兒的餬口體例，還是不問為好，免得焦心。

我把裝訂好的一冊冊報紙逆時翻，手指一觸，泛黃的紙，一不謹慎就脆開一條縫。越靠近1962年9月21日――我出世的那天，我的手越抖得短長，紙的裂縫也就越大：那是個禮拜五，為舊曆壬寅年八月二十三。那天產生最大的事，是聲討美帝國主義侵犯罪過，我空軍擊落U-2美蔣間諜飛機，毛主席訪問空軍豪傑。讚稱道曲一片，雲南煙區精選煙種，江西旱菸收成也好極了，我的故鄉四川供應耕牛兩萬五千多頭給缺牛區，廣西中稻歉收，等等。越往我出世前大饑荒那些年翻，動靜越是誇姣，餬口越是斑斕。如許的報紙太有代價，任何人想體味本身的故國，想體味汗青，該當常常翻閱。

“這你就不曉得了，把東西包起來，隨時便能夠走。”母親說。

1996年6月初稿

快到六號院子門口時，我纔有點忐忑不安，不知家裡人會如何對我。父親坐在堂屋家門口一小爐子邊，他把幾層外套堆疊著穿，縮著腰，怕冷似的雙手插在袖子裡，正對著院大門。眼睛已完整看不見了，但能感受是我，能聽出是我的聲音在叫他爸爸，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