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欲收回滿目血紅的視野,忽聞耳畔有細細的哭泣聲,數日來他初次聽到的天真的哭聲。他放眼望去,正在城下,一個約莫三四歲的孩童,衣冠乾淨,立於一地死者當中,在不知所措地抽泣。不曉得他足邊橫躺的男男女女,是他的父母兄姐,還是與他毫無相乾的路人。
夜漸深沉,視野被濃黑的夜色、淡紅的血雨越剪越短,直到撫玩者隻可見踩踏於他雙足下的芸芸眾生。那些歸故裡的,趕考場的;那些復甦的,沉浸的;那些已死去的,那些未出世的;那些有胡想的,被消磨的,那些仍不平服的。終究都殊途同歸。
定權從不曉得,雨中的火勢也能夠如此壯烈。是西南風,將火勢儘送到承軍駐守的東北角,而洗濯濁穢的霧雨中,仍然儘是土腥、血腥和肉身焦糊的惡息,這氣味附著在每滴雨點上,濕屨沾衣。登樓北眺,最遠處是長天的青墨色,再遠處是雁山的虯龍黑影,遠處是滔天大火的暗紅色,風助火勢,煙塵沖天,撲滅燒星於雨間騰空、飛旋、寥落,明滅飄零,絢麗賽過西苑落櫻。
大雨在次日拂曉時轉弱,火卻整整燒了兩日兩夜。滿城烽煙兵凶當中,顧逢恩對皇太子庇護也罷,囚禁也罷,兩日內扼守官驛的重兵皆未撤離,定權獨居鬥室,寸步不得行。待得彈壓得力,局勢將定,定權初次分開館驛,已經是顧逢恩命令閉城的第三日了。他在顧逢恩的伴隨下,於傍晚時換衣,冒雨登上南城牆,沿著女牆上的雉堞一起走去。
城牆下模糊傳來女子悲忿的高呼:“何為殺生?!”但是僅此一句,再無持續,再無附議。聞者聽來何其在理取鬨。
皇太子不知他這位從小讀賢人書的表兄何時開端信佛,並且虔誠殷勤到發如此弘願大誓,興如此弘大法事,以千萬活報酬扶養,以焚為媒介,送入梵天貪吃之口。
他抬了抬手指,似是想呼喚甚麼人,叮嚀甚麼事。但是他手尚未舉起,口尚未開啟,一騎彷彿從地底躥起的鬼怪暗影,已經踏過了仍尚站立的幼小生者。
有因方有果,以鮮血灌溉出的權勢,終究會收成甚麼樣的成果?他本身的平生就是活生生的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