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在次日拂曉時轉弱,火卻整整燒了兩日兩夜。滿城烽煙兵凶當中,顧逢恩對皇太子庇護也罷,囚禁也罷,兩日內扼守官驛的重兵皆未撤離,定權獨居鬥室,寸步不得行。待得彈壓得力,局勢將定,定權初次分開館驛,已經是顧逢恩命令閉城的第三日了。他在顧逢恩的伴隨下,於傍晚時換衣,冒雨登上南城牆,沿著女牆上的雉堞一起走去。
透過那輪即將美滿的紅月,他瞥見了他的群眾,從長州到京師的一起上,扶老攜幼,站立於為鮮血滋榮的地盤;他瞥見了他的群眾,千秋萬世,循環轉生,站立於為鮮血培植的地盤;他瞥見了他的群眾,彆無挑選,永不得束縛地站立於為鮮血玷辱的地盤。這是他們的無間天國,他們當如何求擺脫?他們的臉孔閃動無定,不竭變幻,永久穩定的,是一樣一雙雙望向他的盈盈的淚眼,“吾王不返。”
城牆下模糊傳來女子悲忿的高呼:“何為殺生?!”但是僅此一句,再無持續,再無附議。聞者聽來何其在理取鬨。
被他決計忽視的氣象,重新被他記起。一起走來,多少良田譭棄,生滿離離野草;多少村舍蕭瑟,不見依依炊煙;多少他永不成進入卻永久要被他影響的人生,為了他蕭氏一姓的大業而匱乏,而殘破,而敢怒不敢言。
他方欲收回滿目血紅的視野,忽聞耳畔有細細的哭泣聲,數日來他初次聽到的天真的哭聲。他放眼望去,正在城下,一個約莫三四歲的孩童,衣冠乾淨,立於一地死者當中,在不知所措地抽泣。不曉得他足邊橫躺的男男女女,是他的父母兄姐,還是與他毫無相乾的路人。
近處是短兵訂交的兩軍,乘勝追擊的顧氏的嫡派和負隅頑抗的李氏的部下,但是他辯白不出來,因為殺者與被殺者,都穿戴一樣的衣服,執一樣的兵器,用一樣的言語相互謾罵。他隻能看到,刀山火海當中,有罪者與無罪者皆於其間奮力攀爬,詭計逃出世天,手、足、臂、股、頭顱斷裂,跌入灰塵,點點殷紅鮮血於雨間騰空、飛旋、寥落,素淨賽過西苑落櫻。血染紅了空中的雨水,繼而感化了他們足下踩著的同一方地盤,戰馬的黑影鬼怪普通似從地底躥起,從殘破與不殘破的屍骨上踏過。他看不到,但是他曉得,這片地盤上,即將連綿不斷的,皆是赤色足印。
他不必親眼看到國朝與胡虜的殘暴戰役,他看到了國朝與國朝的戰役,人與人的戰役,一樣酷烈。
他向來並非不明,有因方有果。若想收割,這就是本身必必要種下的種子,必必要灌溉的代價。這不是開端,亦毫不是收煞,他要收割,必須不竭播種,不竭灌溉;他要保持,還是必須不竭播種,不竭灌溉。這不是開端,亦毫不是收煞,它一樣也會跟著日月流逝,春種秋收,永無停止。如同被他殛斃那人所言,這是他的無間天國,他當如何求擺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