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紅樓夢》的人,都會記得“齡官畫薔”。端五節前夕,赤日當空,樹蔭合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的薔薇花架下,齡官用髮簪在地上畫了幾十個“薔”字,一臉淚水,又一臉癡迷。恰逢寶玉路過花架,不由得看呆了去,心中暗忖:“這女孩子必然有甚麼說不出來的大苦衷,才如許個形景。內裡既是這個形景,內心不知如何折磨。看他的模樣兒這般薄弱,內心那裡還擱的住折磨。”齡官的眼淚讓寶玉恍然,人間女孩的眼淚,他並不能全得,自此是大家得大家的眼淚,而他任憑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
水精簾動輕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
這句話很美。也是紅色月光一樣的和順。再加一點點薄弱的野性,一點點素樸的古意,舊工夫的容顏,就是這模樣一點點描畫出來,再一點點拿來回味的。放在鼻尖或心間,悄悄的聞,細細的嗅,直到骨頭裡能開出小小的花來……
東坡道人已沉泉,張侯何時到麵前。釣台驚濤可晝眠。
那樣的風致——買酒,聽琴,看夜雨拂曉,寒溪炊煙,白雲載清風歸,確切是山川光輝為我妍。隻是彼時東坡歸天已有一年,黃庭堅念及此處,不免心中起伏,後段筆跡裡明顯多了多少激揚。細細觀之。好似劈麵而來的虎嘯之勢,帶著與生而俱的驕狂勁逸,一筆如一叱,一劃如一吒,暗藏於陳腐的山穀當中,透過翻湧的鬆風鬆浪,遙遙震驚耳膜。
夜雨鳴廊到曉懸,相看不歸臥僧氈。泉枯石燥複潺湲,
——黃庭堅《清平樂》
再讀如許的詩句時,便老是輕易恍忽。當夏季的蟬聲翻開水晶簾子一樣的輕風,當站在濃稠的樹蔭裡一轉頭,那盛開的薔薇花架下,可另有模樣薄弱的古女子,流著孤單的眼淚,用一支綰髮的簪,在地上癡癡寫戀人的名字?被陽光撫摩過花香裡,漂泊著難過不知歸處的芳華。
薔薇這名字真是好聽。它會讓你信賴,從一個名字愛上一蒔花,是一件多麼水到渠成的事情。薔薇,薔薇,悄悄念起來,跟夢話似的,滿口都是素素的陳腐氣味,無端的讓人記念,讓人沉淪。
我曉得,這於猛虎,於薔薇,都是甘心,都是美滿。
洗耳不須菩薩泉。嘉二三子甚好賢。力貧買酒醉此筵。
喜好那陣撲入我懷的孤單風,帶著宋時暮春獨占的潮濕明麗,帶著比黃鸝啼音更空靈的小唯美,小難過,小清爽,在心間委宛了又委宛,然後在一個花名麵前,暖和地沉澱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