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時,醫案上的脈象圖與茶芽發展曲線在月光中垂垂恍惚,卻又在阿林的眼中愈發清楚——本來人體的脈象,向來不是伶仃的線條,而是與草木的榮枯、星月的流轉,共同譜成的一曲大音希聲。那盞茶芽露裡的“琴聲”,不過是六合萬物在人體內的一次和鳴,而師父筆尖的墨線,早已將草木的醫者仁心,都融進了這反正撇捺的醫案當中。
“她初來那日,茶芽在竹簍裡被心火烘得打卷,”他俄然對身邊研藥的阿林說,指尖停在忍冬葉片的“安”字紋上,頭緒間的絨毛沾著暮色,像落了層極細的金粉,“現在心不慌了,肺氣便順了,茶湯裡的濁音天然就淌出來了。”晚風掠過藥園,忍冬藤蔓悄悄拍打籬笆,收回“沙沙”聲,倒像是草木在應和他的話,把“平靜”二字寫進了扭捏的枝椏裡。
采茶女捧著竹簍起家,忍冬苗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搖擺,與她腕間淡青的頭緒堆疊成趣。藤蔓上另有未褪的晨露,順著“安”字紋的葉尖滴落,正巧打在那顆帶芽的茶籽上——嫩芽尖抖了抖,像是得了某種明示,鵝黃的葉尖竟悄悄轉向忍冬苗的方向,彷彿曉得此後的晨光裡,會有金黃的花盞替它擋住寒濕的霧嵐。
“這枇杷絨得霜降後采老葉,用竹刀輕刮後背,收在經霜三次的錦囊中,”他指尖掠過錦囊邊沿的珍珠,涼玉般的觸感混著絨毛的軟,“肺屬嬌臟,風痰如絲纏絮繞,唯有這絨毛能裹住它們,隨茶湯浮上來。”說罷將琉璃盞悄悄擱在窗台上初開的辛夷花旁,六瓣白中透粉的花盞正微微張著,花蕊處的紫暈像被誰用胭脂點過,花瓣上凝著的晨露剛好滴在盞沿,順著琉璃壁滑進茶湯,驚起幾絲波紋。
“明日去茶園,記得看看茶樹下新培的土,”葉承天替她繫好衣帶,指尖掠過她發間殘留的茶籽絨毛,“土鬆了茶根才透氣,人也一樣,肺脾暢達了,咳嗽天然就像春雪化在暖土裡。”窗外的忍冬花不知何時開得更盛了,金黃的花影落在竹簍邊沿,蔫茶芽上的焦邊竟也顯得溫和起來,那顆帶芽的茶籽在光影裡投下小小的影子,像極了現在敷在背上的茶籽膏,正冷靜用土氣的厚重,托住了被寒露浸傷的肺葉。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青石板上的水痕正被晨光一點點收走,采茶女抱著藥包回身時,竹簍裡的茶芽彷彿又伸展了些,沾著的晨露在簷角漏下的光裡,像撒了把碎鑽在新綠上。
葉承天擱下正在研的川貝,青竹藥碾子還沾著細碎的白霜。他的指尖觸到她雲門穴時,指腹傳來精密的震顫,如同琴絃繃在將斷未斷之際。俄然竹簍裡收回細碎的"滋滋"聲,幾枚雀舌茶芽竟在她臂彎處蜷起了尖兒,鮮嫩的綠芽尖泛著焦邊——原是她掌心的熾熱,竟把腐敗前最嬌貴的頭茬茶都烘得半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