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初起時,那支中午卷邊的荷葉已悄悄伸展,葉邊殘留的蟲咬陳跡在暮色裡淡如墨點,而淩晨的嫩葉正漸漸合攏,將最後一滴露水收進葉心。阿林看著師父用竹盞接取荷葉尖的夜露,俄然感覺草木與醫者的默契,全在這一收一放的時候裡——就像荷葉曉得在陽氣最盛時稍作收斂,醫者也該在用藥時留三分餘地,讓六合的時序,成為最精美的藥方。
最大的那片荷葉正托著三粒露水,渾圓的水珠在葉脈間滾成太極圖,忽而聚作一團銀汞,忽而又被絨毛分作三星,映著初升的日頭,竟在葉心熔成小小的彩虹。他記得這株“七星蓮”是客歲霜降時埋下的老藕,今晨花開剛好七瓣,每片瓣尖都染著朝霞的金邊,好似醫案裡寫的“承天陽而升清”,連花開時候都暗合著六合的節拍。
最後一滴露水墜入池心時,晨光剛好漫過醫案上的“三才相濟”四字,紙紋裡的桑樹皮纖維在光芒下閃現出荷葉般的頭緒,彷彿那些寫在紙上的醫理,本就是從泥土裡發展出來的規語。葉承天望著窗台上剛抽芽的蓮子——農夫留下的那粒“心型”蓮子,現在正頂著兩瓣新葉破水而出,嫩莖上的絨毛還沾著昨夜他研墨時濺落的細粉,倒像是草木與筆墨,在晨光裡共譜了一麴生命的續章。
“你看這荷葉,從日出時就攤開葉麵接天光。”葉承天的袖口掠過帶露的荷莖,指尖捏住一片伸展的圓葉,月光從葉背的烏黑絨毛間漏下來,在他掌心跳成碎鑽,“暑氣屬陽,最喜黏著在人身上,比如日頭曬久了,衣裳會粘在背上。荷葉生在水麵,卻總朝著太陽長,葉麵的絨毛能兜住晨露,卻不沾半點淤泥——這股子往上托舉的清氣,就像用竹篙把困在水底的暑濕濁氣,順著陽氣升發的方向,一點點撐到天上去。”他俄然將荷葉翻過來,葉脈在月光下閃現出清楚的放射狀紋路,“你數這葉脈,主脈從葉臍向八方散開,像不像老茶客分茶時,茶湯在盞中盪開的水紋?暑濕困脾時,脾胃就像被濁氣糊住的茶盞,荷葉的‘升清’,便是幫著把盞底的沉渣攪活,讓清氣順著經脈往上走,濁氣天然就降下去了。”
雲台山麓的晨霧尚未散儘,田田荷葉已撐著青錢般的新綠浮滿塘麵,晨光斜斜切過葉脈,將轉動的露水碎成萬點金箔。醫館竹簾原是半卷著的,竹篾間漏下的光斑正趴在藥櫃上打盹,忽聽得"嘩啦"一聲脆響,帶著水腥氣的風捲著兩三片荷瓣闖了出去——穿粗布短打的農夫站在門檻處,褲腳的淤泥還滴著水,混著幾絲枯黃的荷莖,像是從塘底撈起的半截老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