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朱見梁王,言治天下如運諸掌。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畝之園而不能芸;而言治天下如運諸掌,何也?」對曰:「君見其牧羊者乎?百羊而群,使五尺孺子荷棰而隨之,欲東而東,欲西而西。使堯牽一羊,舜荷棰而隨之,則不能前矣。且臣聞之:吞舟之魚,不遊枝流;鴻鵠高飛,不集汙池。何則?其極遠也。黃鐘大呂不成從煩奏之舞。何則?其音疏也。將治大者不治細,成大功者不成小,此之謂矣。」
楊朱曰:「天下之美歸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惡歸之桀紂。但是舜耕於河陽,陶於雷澤,四體不得暫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愛,弟妹之所不親。行年三十,不告而娶。及受堯之襌,年已長,智已衰。商鈞鄙人,禪位於禹,慼慼然乃至於死。此天人之窮毒者也。鯀治水土,績用不就,殛諸羽山。禹纂業事讎,惟荒土功,子產不字,過門不入;身材偏枯,手足胼胝。及受舜禪,卑宮室,美紱冕,慼慼然乃至於死:此天人之憂苦者也。武王既終,成王幼弱,周公攝天子之政。邵公不悅,四國流言。居東三年,誅兄放弟,僅免其身,慼慼然乃至於死:此天人之危懼者也。孔子明帝王之道,應時君之聘,伐樹於宋,削跡於衛,窮於商周,圍於陳蔡,受屈於季氏,見辱於陽虎,慼慼然乃至於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凡彼四聖者,生無一日之歡,死有萬世之名。名者,固非實之所取也。雖稱之弗知,雖賞之不知,與株塊無以異矣。桀藉累世之資,居南麵之尊,智足以距群下,威足以震海內;恣耳目之所娛,窮意慮之所為,熙熙然乃至於死:此天民之逸蕩者也。紂亦藉累世之資,居南麵之尊;威無不可,誌無不從;肆情於傾宮,縱慾於長夜;不以禮義自苦,熙熙然乃至於誅:此天民之放縱者也。彼二凶也,生有從欲之歡,死被愚暴之名。實者,固非名之所與也,雖毀之不知,雖稱之弗知,此與株塊奚以異矣。彼四聖雖美之所歸,苦乃至終,同歸於死矣。彼二凶雖惡之所歸,樂乃至終,亦同歸於死矣。」
楊朱曰:「百年,壽之大齊。得百年者千無一焉。設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幾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晝覺之所遺,又幾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恐憂,又幾居其半矣。量十數年當中,逌但是得意亡介焉之慮者,亦亡一時當中爾。則人之生也奚為哉?奚樂哉?為美厚爾,為聲色爾。而美厚複不成常厭足,聲色不成常翫聞。乃複為刑賞之所禁勸,名法之所進退;遑遑爾競一時之虛譽,規身後之餘榮;偊偊爾順耳目之觀聽,惜身意之是非;徒失當年之至樂,不能自肆於一時。重囚累梏,何故異哉?泰初之人知生之暫來,知死之暫往;故從心而動,不違天然所好;當身之娛非所去也,故不為名所勸。從性而遊,不逆萬物所好;身後之名非所取也,故不為刑所及。名譽前後,年命多少,非所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