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穩了穩神,眯著睜不開的眼睛,艱钜地打量。天子趨前一步,喊了一聲:“皇祖母!”她這時才驚醒過來:“徹兒……是你,是你啊。”
但她已經說不出了。喉嚨間一股痰湧上來,她隨即開端狠惡咳嗽起來。人老如朽木,公然是不頂用啦。連想說的話,也說不來。
老太後細細瞅他,高的鼻,挺的眉,一雙眼睛倒映著燭影……是豐偉神朗的,像他的父親,更像他的祖父。很多年前,景帝劉啟也曾用如許的眼神望著她,她是母後,這長樂宮,這大漢的天下,皆是她的。更久之前,文天子劉恒,用更深、更澄徹的眼神望過她,他是丈夫,是天子,後宮美人豈止三千,卻獨寵她一人。
天子感喟道:“朕早有籌算,清算堂邑侯陳氏一門,是遲早的事。館陶姑姑與那匹夫陳午,大逆不道!竟敢悖逆君上,私結朝臣,這也罷,誰給了他陳氏膽量,竟然敢以栗太子之名,招兵買馬,他這是要乾甚麼?造反麼?!”天子臉上本來是一派安靜的,此時愈說愈衝動,那栗太子劉榮恰是戳中天子苦衷,當年,“金屋”一諾之前,滿朝皆知,館陶長公主與景帝寵妃栗姬交好,欲攀親太子劉榮,奉幼女陳阿嬌為東宮主位,他日栗太子榮登大位,她館陶便是當朝天子嶽母,堂邑侯府一門俱榮。是以,阿嬌與栗太子之婚約,實在“金屋藏嬌”之前。現在館陶大長公主心責君上不懷舊恩,將愛女陳阿嬌棄於長門,再來,又將早過去生數年的栗太子搬出來,其企圖再明顯不過,堂而皇之與當朝君上公開叫板。
恍然就如同做了一場好長的夢。
天子驚出,伸手去接時,老太後一口鮮血噴出,已然靡靡暈了疇昔。
天子跪下,在老太後跟前行大禮,三叩首,君王額頭撞地,硜硜有聲。
誰能芳華常駐,誰能權勢永握,她不能,竇家不能,那自不量力的陳午,更不能呀。
竇太後扶著雙頭龍拐,虛乏有力地坐下來。黃袱墊子從座上落了下去,她動不了身,卻見天子已然哈腰去拾。然後遞了給她。她顫顫巍巍的接過:“老咯!不頂用啦!”空乏的聲音似從掏空了的枯樹乾裡頭傳來,將這整座漢宮帶入暮色四合的傍晚中。
脫手了……
她的芳華與榮光,都在長樂未央一年又一年的朝拜下,愣住了。忽地,便愣住了。
誰料天子笑道:“皇祖母莫操心。朕一向曉得,長門陳後是被冤的。她確然從未魘咒朕……”天子微微側過身去,一雙眼睛裡,充盈機謀之術。那公然是一雙帝王的眼睛。